三十 还魂
一重天,逢缘厅内。
大茶壶和老鸨分坐在晓翀的床边,晓翀的气息更加微弱,双手已变得冰凉。
老鸨不时用手试探着晓翀的额头,随即用手中的香帕拭去腮边的泪水。
「妈妈……晓翀……他不会有事的……」
大茶壶早已泣不成声,却仍在劝慰老鸨。
「我只是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才刚十六岁,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要是就这么去了,也太可惜了。何况……」
「妈妈……何况什么?」
「大茶壶,你不觉得老爷好象喜欢上晓翀了,我还以为是这孩子的福份到了
呢。谁知道……竟然……」
「妈妈……说起来,爷是有点怪,竟然挑起了客人。」
大茶壶也仿佛沉吟起来。
「什么?老爷挑客人?这怎么可能?什么时候?」
老鸨望着大茶壶,半信半疑。
「昨儿,爷说起来关外淘金的那个宁骨打大官人想为晓翀赎牌的事,爷说关
外人一身腥膻什么的。」
「是吗?看来老爷这次也被伤到了,他这个人从不将情感外露,终日脸上挂
着笑容,但是晓翀这次让他的脸如铁青,看来他心里已经喜欢上晓翀这孩子了,
只是硬撑着未曾言表。」
「妈妈……薛公子能救晓翀吗?晓翀他会不会死?」
「唉!我也不知道,希望晓翀吉人天相,过了这一劫,老爷日后许是会疼爱
晓翀的吧。」
老鸨和大茶壶一同望着晓翀,心中却酸楚无比……
杏子林中,烟尘滚滚,一骑如飞般策马奔驰……
安静的杏子林蹄声阵阵,惊飞了枝头休憩的小鸟。
听香榭的柴扉已被推开,吴大老板翻身下马便冲进院中,直奔外堂。
外堂内,薛暮雪象是刚起身不久未穿外敞,只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软缎长袍,
头发尚未梳成髻,松散的披在身后。
望着突然闯入的吴大老板,薛暮雪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
「是你?」
「是我!」
「杏子林中不准策马!」
「我知道!」
「那你……」
「和我去如意楼!」
「现在?」
「现在!」
「不去!」
薛暮雪瞪了吴大老板一眼,转身进入内室。
吴大老板不再多言,一头冲进了内室。一手将薛暮雪抱起,挟在腋下,一手
拎起薛暮雪的药箱,大步出了听香榭。
「放开我!吴天亮!你想做什么?」
薛暮雪用力反抗,却被吴大老板挟得更紧。
吴大老板把药箱挂在马鞍上,将薛暮雪丢在马背上,自己翻身上马,飞驰而
去,转眼已消失在杏子林中……
*** *** *** ***
如意楼,一重天花厅内。
吴大老板挟着薛暮雪穿过花厅,进入了逢缘厅。
老鸨和大茶壶望着如此情形,不觉暗自吃惊。
「老爷……」
吴大老板将薛暮雪放在逢缘厅的中央,望着薛暮雪。
「暮雪,你快看看晓翀,他是怎么了?」
「又是梁晓翀?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说的话当做耳边风,次次都是如此,我
不管了!好好的,你把人往死里弄,真弄出了人命又着急,我救不了他,让他自
生自灭好了!」
薛暮雪被挟在马背上,长发已被风吹得凌乱,衣襟微敞,显得有些狼狈。
「暮雪,有些事情我日后再向你赔罪,现在救人要紧。」
「我不管!我就算救活了梁晓翀,你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吗?」
薛暮雪直视着吴大老板,吴大老板竟一时语塞。
「薛公子,我求求你,请你发发善心,一定要救救晓翀,这孩子太可怜了,
您还没看,请不要放弃。」
大茶壶突然冲了过来,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薛暮雪的腿。
「大茶壶,你起来!」
薛暮雪甩开大茶壶,大茶壶却又爬了过去,抱住了薛暮雪的腿。
「薛公子,请您发发善心,您不看看晓翀,我就死在您面前好了。」
「好吧,我先看看晓翀的情况,人能不能救得活还说不准。」
薛暮雪坐在晓翀的床边,开始为晓翀切脉……
逢缘厅内静得出奇,每个人都可以听得清自己心跳的声音……
薛暮雪突然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已经耽误到如此地步了,脉息微弱、气若游丝,你们竟然没有发现,你们
怎么会这么粗心?」
「耽误?薛公子,昨天申时我还和晓翀说过话,他表情平和,还和我笑。」
大茶壶爬起身来,望着孽暮雪。
「哼!依我看,晓翀那只是在强颜欢笑。这孩子外表柔弱如水,其实内心坚
强得很!」
薛暮雪站起身来,将脉枕收入药箱内,准备离开。
「薛公子,您不能走!晓翀还没有醒!您还没施治……」
大茶壶倒身又抱住了薛暮雪的腿。
「茶壶大总管,请你冷静一下,我救不了晓翀,你就让他安心地去吧。」
薛暮雪望着大茶壶,平静地道。
「不!晓翀他还没有死,只要他没有死,就还有希望,爷以后也一定会疼他
的。」
大茶壶说着却望向吴大老板,想从吴大老板的脸上得到证实。
「暮雪,你施治吧,银子不是问题,你开个价就是!」
吴大老板点了点头,笑望着薛暮雪。
「银子?吴大老板还想从晓翀身上榨取多少血泪才够!你付了银子,不是还
得让晓翀还?明明知道他的身体不能接客,为了银子,你能放过他吗?」
薛暮雪已勃然大怒,怒视着吴大老板。
「暮雪,我真没有让晓翀接客,是他自己要去的,到现在我还不明白这孩子
为什么要和我置气。」
「是这样……」
薛暮雪不禁皱了皱眉,望着吴大老板……
「薛公子,是真的。我家爷没有逼晓翀接客,晓翀他是为了如意楼的名声才
接了那位关外客的,爷也并不是稀罕关外客的二千五百两银子,爷也是为了如意
楼的声望。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救救晓翀,我求您了!」
大茶壶抱着薛暮雪的双腿,磕头如捣蒜。
「二千五百两……大茶壶,你……你就成全晓翀吧!」
薛暮雪双眼已湿润,声音也已哽咽。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晓翀……我明白你的心……」
薛暮雪轻轻抚摸着晓翀苍白的面容,泪水已悄悄滑落。
「暮雪,你也别太伤心了,如果实在无能为力,我也不会怪你的。」
吴大老板轻轻拍了拍薛暮雪的肩膀,柔声道。
「吴天亮,晓翀会落到如此地步是因为谁?也好,他总算是还清了你的银子
了,所以,从今往后,请你放过他。你记住,梁晓翀已经不再欠你的银子了,他
已经还清了你订的一万两,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要挟他的家人让他就范。」
薛暮雪一把搡开吴大老板,怒视着吴大老板。
「暮雪……」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不想听你解释,你对不起的是梁晓翀不是我!」
「等等,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什么一万两银子?什么要挟晓翀?薛公子,
请你说详细点。」
老鸨突然走了过来,望着薛暮雪。
「哦?看来邢妈妈并不知道,吴大老板答应晓翀,只要晓忡能为他赚够一万
两银子,就放过他,否则为用他弟妹来抵债,晓翀是个孩子,信了他的话。晓翀
已经算过帐,只差二千五百两银子,就够一万两了,所以才会用命去换这二千五
百两银子的。」
「什么?一万两银子?竟然有这种事情?薛公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二
千五百两银子,我给晓翀就是了,犯不着让这孩子受这么多的苦。」
老鸨瞪了吴大老板一眼,声音仍在颤抖。
「薛公子,我不想管那么多,我只想知道晓翀他是不是真的没救了?」
大茶壶抬起头来,望着薛暮雪,竟将额头已磕出了血。
「晓翀现在的情况很不好,除非有灵丹妙药。据我所知,皇宫内有一种秘药
叫做『紫金续命丹』,传说要用九九八十一种名贵药材才能配制而成,这种药或
许有效。」
「薛公子,请问到哪里才能买到这种丹药?」
老鸨不由提起了精神,望着薛暮雪。
「买?这种药配制十分不易,传说中由于选材以及配制方法需要,紫金续命
丹九年才能配成九颗。记得那年有位富商出价一万两银子,想买紫金续命丹来延
命……」
薛暮雪抬着望着天,像在沉思。
「一万两银子,没问题,暮雪,请你给晓翀用这种药吧!我去取银票!」
吴大老板突然插了句话,笑望着薛暮雪。
「吴天亮,你听没听清楚?富商出价一万两想买紫金续命丹,不是说紫金续
命丹值一万两,这种丹药相当珍贵,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就是十万八万两也难购
得!还是收起你的臭钱和伪善!我不需要,晓翀更不需要!」
薛暮雪冷冷一笑,白了吴大老板一眼。
老鸨没有应声,却突然悄悄走出了逢缘厅。
大茶壶仍就伏在地上,逢缘厅内变得异常安静,只听得见大茶壶低声的啜泣
声……
薛暮雪突然站起身来,背起了药箱。
「薛公子,您还记得那副画卷吗?就是您上次送给晓翀的那幅。」
大茶壶仍坐在地上,没有起身,缓缓而道。
「什么?你是说那幅残荷听雨图?」
薛暮雪停住了脚步,望着大茶壶。
「晓翀想是知道自己会这样,竟还将画卷放在自己的枕边,紧紧搂着……」
大茶壶好像失心一般坐在地板上,自言自语。
「薛公子还记得和晓翀明天的听香之约吗?如果晓翀死了,薛公子,他就不
能赴约了……」
「晓翀……」
薛暮雪的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用力咬着嘴唇,像是在下着决心。
「薛公子,这是我所有的积蓄,有真金白银还有银票,少说也值七八万两,
请薛公子为晓翀配制那种奇药。如果不够的话,我邢兰韵还有一盒首饰,除了一
根玉簪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故人之物,我所有的首饰也可以倾囊相赠,只要能救
晓翀。」
逢缘厅的门突然被推开,老鸨手捧着一个红木镶金边的箱子走了进来。
「妈妈……谢谢您……」
大茶壶望着老鸨眼含热泪,不由又望了望薛暮雪。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晓翀他一心求死,你们就不能让他清静吗?」
薛暮雪摇了摇头,望着老鸨和大茶壶。
「薛公子,晓翀他还没有绝望,人间一定要有希望,我答应在他明年的生辰
为他做长面,你答应和他一起听香。如果你真的不能救他的话,我们也无话可说
了,但是如果你能够救他,却袖手旁观,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
薛暮雪身子一震,似乎已站不住,老鸨的话已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薛公子,我也求您了,我也给您跪下了。」
老鸨说着轻提罗裙,倒身下拜。
「不可!邢妈妈请起!」
薛暮雪一把挽住老鸨,声音已有些颤抖。
「唉!妈妈……暮雪受不起你的一拜,暮雪对……」
「薛公子……你怎么了?」
老鸨望着薛暮雪,有些奇怪。
「没事,我薛暮雪受得起大茶壶一拜,但是却受不起邢妈妈一拜。好吧,让
我试试吧!」
薛暮雪转身望着吴大老板,大声道。
「吴天亮,你听着!我今天救晓忡,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邢妈妈和大茶
壶,他们的诚心感动了我。还有,晓忡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
吴大老板没有言语,仍然静静地站在一旁,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薛暮雪将药箱放在桌上,轻轻解开衣襟。
「薛公子……您这是……」
大茶壶不解地望着薛暮雪,薛暮雪将却脖胫上的赤金链子取了下来,金链子
上的系着一块圆润的紫珠。
「大茶壶,取碗温水来。」
「是,薛公子。」
大茶壶将温水盛好,递给薛暮雪。
薛暮雪将紫珠取了下来,浸泡在水中。
「薛公子……这个是……」
大茶壶望着薛暮雪,满脸不解。
「薛公子,难道这个就是紫金续命丹?」
老鸨凑了过来,指了指碗中的紫珠。
「不错!这颗就是紫金续命丹!」
「薛公子,你竟然有这种灵丹妙药?太好了,晓翀有救了!」
「我也只有这一颗,我并不会配制此药,这还是当年家……家师所赠,如果
能救活晓翀,这颗丹花也算不白白陪我二十年……」
「二十年……薛公子……」
老鸨不禁也有些伤感,叹息着。
「紫金续命丹并不这么容易溶于水,我还要加些药材,大茶壶,你帮我扶起
晓翀。」
「是。」
大茶壶扶着晓翀坐起身来,薛暮雪从药内取出些药粉倒入水中,用玉杵轻轻
搅拌,不一时,整个紫金续命丹已全部溶化。
薛暮雪捧着药碗,雪白产瓷碗中映衬着紫色的药液,色泽鲜艳而美丽。
晓翀的身体无力地靠在大茶壶身边,薛暮雪将药液喂入晓翀的口中。
晓翀的双唇冰冷而苍白,却已无法咽下药液,紫色的药液顺着晓忡的唇边缓
缓流下。
「大茶壶,你起来,让我来吧。」
薛暮雪一手将将晓翀揽在怀中,一手端着药碗。大茶壶退在一旁,站在老鸨
身边,望着薛暮雪和晓翀。
薛暮雪轻轻将药液含在口中,将自己温润的双唇紧贴在晓翀冰冷的双唇上,
轻轻将药液送入晓翀的口中。
温润的药液缓缓流入了晓翀干涩的喉中,晓翀已将药液咽了下去。
「还好!晓翀还咽得下去,否则就真的没救了。」
薛暮雪微微一笑,又一次将药液含在口中,缓缓送入晓翀的口中。
老鸨和大茶壶远远望着薛暮雪喂晓翀服药,却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薛暮雪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是风韵极致,晓翀的容貌更是举世无双,二
人如此纠缠,就如一幅画一样令人沉醉。
「好了!晓翀服了紫金续命丹,已经固住了心脉,应无大碍。但是他的旧疮
已破,伤口还要处理。」
薛暮雪微微一笑,望着大茶壶。
「大茶壶,我还需要你的帮忙,我想我还得为晓翀吊线,清除掉他肠内的腐
肉,否则他仍会流血不止的。」
「是,薛公子,我去打盆清水来。」
大茶壶点了点头,顺手拿起铜盆。
「如此说来,我就先回避了,薛公子,一大清早忙到现在,我去准备些点心
来,等会薛公子请务必休息一下,吃杯茶,用些茶点。」
老鸨向薛公子施了个万福,转身欲出逢缘厅。
「邢妈妈,请把你的箱子也拿回去,暮雪不需要。」
「薛公子,不能让你如此受累毫无表示。」
「不必了,日后……暮雪若是开罪于邢妈妈,请妈妈不要介意就是。」
「怎么会呢?如此,我代晓翀谢过薛公子了。」
老鸨和大茶壶双双出了逢缘厅,薛暮雪将晓翀放在床上,轻轻解着晓翀的衣
衫。
吴大老板仍然静静地站在一旁,三人各自在忙碌着,似乎已没有人在意他的
存在。
在如意楼,吴大老板就是天,这是不变的信条。然而这一刻吴大老板觉得自
己是如此的孤独。
十七年了,杏子林的主人也是自己的情人,江南第一名医薛暮雪虽然总是对
自己冷言冷语,但是吴大老板知道,薛暮雪很喜欢自己,但是此刻薛暮雪似乎对
自己只有恨意。
十七年来,忠心耿耿跟在自己身后的大茶壶竟然对自己有诸多忤逆。
二十年了,邢兰韵对自己的痴心,一向是吴大老板最自信的。但是此时好像
邢兰韵完全忽视着自己的存在。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梁晓翀!
然而,吴大老板突然发现自己的心里也是那样牵挂着晓翀,但是他却极力排
斥这种感情。
大茶壶已端着水盆走进了逢缘厅,与薛暮雪准备为晓翀清洗伤口,吴大老板
一人独自走出了逢缘厅,大茶壶随手关上了逢缘厅的门。
富丽堂皇的如意楼就象是宫殿一样,吴大老板缓步穿梭其间,此时吴大老板
突然觉得这一切繁华似乎都无法摆脱自己内心的孤独……